南塘 DAO 记事(上篇)

2024 年 8 月,南塘 DAO,一个致力于乡村建设的去中心化自治组织正式成立。

撰文:樊嘉 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博士生、Eurybia 研究员

前言

**2025 年 3 月,在香港城市大学和我的博士生导师刘肖凡教授的支持下,我来到安徽省阜阳市三合镇三星村(原南塘村)进行了为期一个半月的实地调研。**期间,我深度访谈了南塘 DAO 核心成员、当地农业合作社员工及村民等 14 位受访者,并参与了南塘 DAO 新手计划、南塘兴农合作社日常事务及南塘不知 DAO 翻译小组等工作。时间虽短,感慨很多。我既看到当地伙伴将 DAO 理想付诸实践的努力探索,也观察到作为乡建 DAO 领域先行者所面临的诸多挑战。这些问题既具有独特性,也折射出当前 DAO 发展的一些共性难题。

**《南塘 DAO 记事》系列共分为七部分——诞生、集结与冲突、目标是什么、激励与流通的实验、足够去中心化吗、走出一条路来、写在最后。**这些文字旨在客观记录这片土地上求变者的故事——那束投身乡建的理想微光、那些实践中的挫败与坚守,以及那种最本真的人际联结。如果这些故事能触动更多人的心弦,或是为乡村建设者和 Web3 的探索者们带来一些启发,那便是其价值所在。

本篇是第一、二部分,主要介绍了南塘 DAO诞生于南塘村的背景、「七元老」的集结、以及南塘合作社和 DAO 成员之间的矛盾。

(一)诞生

南塘的民主基因

公元 2025 年,在以太坊基金会(Ethereum Foundation)学术资助项目的愿望清单里1,「DAO 工具如何助力合作社」首次被作为一个学术命题提出,这既是 Web3 技术2影响现实世界的一个新思路,也是摆在大家面前的一道难题。当全球研究者们面对这个问题摩拳擦掌之时,无独有偶,在一个中国「普通」的乡村里,一个由年轻人、村民组成的草台班子却早已开始解题——**2024 年 8 月,南塘 DAO,一个致力于乡村建设的去中心化自治组织正式成立。**与世界上绝大多数 DAO 不同,南塘 DAO 全体成员进驻乡村、在地生活,一时间与村里原本的农业合作社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当然这是玩笑话,南塘 DAO 的「总指挥部」其实就位于合作社大院,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要说把去中心化自治组织的理念引入田间地头这件事,在中国确实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安徽省阜阳市颍州区三合镇的这个村庄,凭借源自加密世界的先锋理念,一时间风头无两,不仅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赶来讨论「乡建 DAO」,甚至还破天荒地承办了一场 Web3「黑客松」3……

南塘合作社大院的马头墙

你可能会好奇,这个村子到底有什么魅力,竟能吸引如此多 Web3 的元素汇聚于此,第一个乡村 DAO 为何诞生在这里?这里又为何一度被大家戏称为**「中国 Web3 的耶路撒冷」**?其实,偶然背后是必然——这片土地三十年来培育的民主基因与文化积淀,才是最深层的答案。从闻名遐迩的农民维权组织,到「罗伯特议事规则」的首次乡土化实践,这里早已埋下了民主治理的种子。

关于农民维权组织,如今提起来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在世纪之交的中国,在那个「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4的年代,这样自发于农村的组织曾有力地推进了中国农村的现代化变革,也在乡村建设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安徽的这个村子,就是这场浩浩荡荡的维权运动的参与者和见证者。20 世纪 90 年代,中央实施税费改革,阜阳某些地方层层加码加重农民负担,干部作风败坏,纠结地痞流氓追缴税款,百姓民不聊生。彼时,刚刚从西北政法大学毕业的杨云标(标哥)代替村民上京告状,但遭受了各种责难、恐吓,甚至非法拘捕。在这样的背景下,当地村民认为只有建立农民自己的组织,才能改变农村现状。于是,「农民维权协会」应运而生5。2004 年,在著名三农专家温铁军的倡议下,该村筹备成立「南塘兴农合作社」,这标志着当地的主要目标逐渐由带有对抗色彩的维权抗争转向了组织建设和发展——从「哭着维权」逐渐走向「笑着乡建」。在此期间,许多颇具建设性的文化、社区、经济活动有了初步发展,如敬老文化节、农民合作资金互助,老年协会、妇女协会、留守儿童活动中心。6

当一切渐渐归于平静之际,南塘合作社的一项民主实践创新再次吸引了外界的目光——2008 年,《罗伯特议事规则》这一西方经典议事程序首次在中国乡村落地生根。推动这一变革的关键人物袁天鹏,这位曾在美国阿拉斯加大学学生议会亲身体验议事规则的海归,回国后一直致力于议事规则的本土化实践。一次偶然的机会,在自由作家寇延丁的介绍下,他与南塘合作社的杨云标结缘,并且亲自来到了南塘。在这里,他们三人跟村民的反复讨论和试错,终于在几个月后打磨出符合当地实际的「南塘十三条」(也被村民们亲切地称为「萝卜白菜规则」,《可操作的民主》一书生动详实地记录了其诞生过程7);这项议事规则的本土化创新实践,迅速引发了海内外学界和媒体的广泛关注,并成为南塘最具辨识度的文化符号。回头看来,尤为可贵的是,**它成功地将西方议事规则中的精英主义色彩褪去,转化为一套真正扎根乡土、可落地操作的民主实践范式。**南塘的实践证明,民主的实现绝非空中楼阁,也不是精英阶层的专利,而是一套可以通过具体方法论在最基层落地生根的可操作体系。这一实践为中国的基层民主建设提供了宝贵的本土经验,展现了民主制度在乡土中国的强大生命力。

成立南塘 DAO

有意识地将农民组织起来、用萝卜白菜规则议事无疑是南塘宝贵的文化基因。然而,到目前为止,南塘合作社所发生的一切还没有跟 Web3 的元素产生交集。而说到把合作社和 Web3 联系起来,那一定绕不开一个人——刘兵。2011 年,刘兵偶然在网络上了解到南塘村民主实践的案例。带着对当地「萝卜白菜规则」的好奇,他只身来到南塘做起了志愿者。与此同时,来自美国的人类学博士生**马修·黑尔(Matthew Hale)**也从美国来到了南塘,着手进行其关于中国新农村建设运动的田野调查8。在这片与土地血脉相连的村庄,他们天马行空地讨论着诸如「阿根廷工人占厂运动9、区块链技术如何促进去中心化经济系统产生,如何促进合作社的发展」等时代命题。在一次闲聊中,他向刘兵推荐了比特币,甚至表示要赠予他一个比特币(当时的价格约为 1 美元左右)。这段经历在刘兵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此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开始持续关注虚拟货币行业动态,从 2013 年开始,他先后投资了比特币,并于 2014 年参与了以太坊面向全球网络用户的众筹活动。实现财务自由后,刘兵开始回馈南塘,最开始直接给南塘合作社捐以太币,并试图向合作社成员科普区块链技术、数字钱包等新鲜概念,但效果并不理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南塘合作社和国内 Web3 领域分别发生了两件大事。首先是合作社资金互助项目爆雷,受到 2022 年新冠疫情等因素的影响,合作社借贷出去的资金无法收回,陷入了债务泥潭;而与此同时,华语圈最大的 DAO 组织 SeeDAO 也完成了由公司向 DAO 的转型,并迅速崛起,发展成为国内规模最大的 DAO 社区。SeeDAO 是一个充满人文关怀的 DAO 组织,一直以来都在持续关注中国乡村建设和发展。在此背景下,**经由刘兵、古忆与王德斌等人牵线,2023 年合作社负责人杨云标与 SeeDAO 创始人白鱼深度交谈之后,双方开始意识到 Web3 跟乡村结合,不仅能吸引更多青年人才和商业资源,也能为深陷债务危机的合作社带来一些新的可能性。**此时,南塘与 Web3 结合这件事,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出意外,最先借来东风的是 SeeDAO,2024 年 5 月,SeeDAO 内部多名成员前往南塘交流考察,在由乡村小学改造而成的南塘素舍里,标哥与来访者围坐在菩提树下,娓娓道来合作社二十余年的奋斗历程。这些故事深深打动了在场的 Web3 探索者,连连感叹南塘简直是「中国 Web3 的耶路撒冷」。这次有趣的会面点燃了双方的合作热情,SeeDAO 随后多次组织成员前来游学交流。几乎与此同时,合作社启动了第一期实习生招募计划,向怀揣乡村建设理想的年轻人敞开大门。就这样,来自乡建和 Web3 两个截然不同领域的人们开始在南塘这片热土上碰撞思想、相互学习。正是在这样充满活力的氛围中,另一股东风也悄然兴起——建立一个真正落地的 Web3 组织,正逐渐从梦想变为现实......

那是 2024 年 6 月,魔都上海,一场由 LXDAO 和 ETHPanda 联合发起的「以太坊公共之夏」活动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办着,而一场跨越 700 多公里的奇妙相遇也即将发生。在刘兵的引荐和资助下,来自安徽阜阳南塘合作社的伙伴们第一次踏入了 Web3 的世界。在这里,他们遇到了正在准备主题发言的 LXDAO 成员——。提起那个时刻,刘兵说已经不记得演讲的具体内容,但唯独记得当跳完成演讲后,杨云标的儿子兴奋地拉着刘兵的手喊道:「我喜欢跳,我喜欢跳!我要带他回南塘!」这个充满童真的瞬间,被刘兵视为注定的缘分。随后的几天里,刘兵与 LXDAO 成员余星的深入交流让「Web3 入驻南塘」的构想逐渐成形。很快,SeeDAO 的栗子以及 LXDAO 的余星和跳作为首批驻村者来到南塘,开启了这场特别的实践。为了吸引更多 Web3 伙伴参与,刘兵承诺为每位来南塘的参与者提供 0.1ETH(约 2000 元人民币)的奖励;而后,为了打造一个更加可持续的激励机制,在大家的建议下,刘兵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的金库,用以促进南塘和 Web3 之间的交流。钱的问题解决之后,组织化的工作也随之展开,2024 年 7 月 28 日,由余星撰写的南塘 DAO 的第一份提案发布10,标志着这个旨在推动 Web3 技术与乡村治理融合的创新组织正式开始运作;一个月后,南塘 DAO 的成立提案在 LXDAO 获得通过11,标志着南塘 DAO 与 LXDAO 正式建立深度合作关系,同时确立了其作为独立运营主体的地位。

从建成「中国 Web3 的耶路撒冷」的豪言壮语,到以南塘为主体的 DAO 组织开始落地生根,短短两年间,这块土地上发生了太多新鲜事。南塘合作社从阴云笼罩的负债风波中看到了一束曙光,一切仿佛都在向更好的地方发展。

南塘合作社和南塘 DAO 的 Logo

(二)集结与冲突

集结:南塘 DAO 七元老

*「在保持差异的同时创造连接,在不确定中孕育希望。」*12

在刘兵 Web3 激励计划的加持下,消息很快在不同的在线 DAO 社区传播开来,更多伙伴陆续来到了南塘,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南塘 DAO 核心成员的必兵。与此同时,合作社也派出了一名正式员工(杨振)作为代表加入 DAO 的初创团队。至此,一个由七位初始成员组成的乡村 DAO 就这样被组建了起来。「七元老」背景各异,有的是其他 DAO 的从业者,有的是 Web3 程序员,有的还是在读研究生,也有南塘土生土长的村民。放眼全中国,恐怕在当时也很难找到一支如此接地气的 DAO 小队了。

余星是南塘 DAO 首位驻村成员。在结识刘兵前,这位 Web3 从业者已深入研究过日本乡村与区块链技术结合的创新案例。从初入行时对 NFT(非同质化代币)13的痴迷,到深度参与各类去中心化社区建设,直至成为 LXDAO 的建设者,他的选择始终贯穿着理想主义情怀与创业激情。在正式踏入乡建领域前,余星便敏锐捕捉到DAO 组织与传统乡村之间天然存在的「调性上的契合」。在他看来,相较于城市商业社会中「赢家通吃」的公司制架构,传统村落基于宗族网络、舆论监督形成的多方博弈机制,天然具备自下而上的治理特征——这种特质与 DAO 追求的分布式决策模型形成奇妙呼应。此外,DAO 致力于建设更加平等的所有制关系,即共创者参与到结果价值分配过程中的所有制,而在乡村农业合作社的设计中,也体现出了类似的思想14,这是制度设计层面的深层默契。谈及与南塘的渊源,他认为这片承载着农民维权组织实践、罗伯特议事规则探索的土地,其历史积淀中蕴含着「先锋性社会探索」的特质,这为 Web3 介入乡村建设提供了独特土壤。不过面对现实,他直言乡村存在显著的信息不对称壁垒,因而只有「把人投入进去才有可以做的事情」。就这样,抱着以了解为主的初心,他躬身入局,开启了 Web3 与乡土中国的深度对话。

跳是继余星之后,第二位来到南塘的核心成员。作为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15的忠实粉丝,初次接触 DAO 这个概念时,他就被这种自下而上的组织方式深深地吸引了。在来到南塘前,他已经在 LXDAO 工作了一年,直到那次上海活动的不期而遇,他才与南塘伙伴们结下奇妙缘分。尽管如此,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他似乎很纠结「以 LXDAO 成员的身份来到南塘」这样的说辞,甚至有些刻意回避。对他而言,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到南塘代表着某种初心,他更希望当时的自己是自由的,能够在南塘追求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一种「菌丝体」式的生活逻辑和制度设计。

在跳的视角里,「菌丝体」式的设计模式的关键词是不稳定和彼此缠绕。不稳定的逻辑承认涌现、多重性、遭遇(Encounter)的动态影响(而并非线性增长和控制的逻辑);彼此缠绕则意味着与周围环境的共生关系,即在制度设计时关注彼此之间的差异和依赖,更好地共同生活。16 带着这样的价值观,他来到乡村、追寻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建立,因而自然习惯于以一种在地视角思考问题——当提到乡村建设与 DAO 的结合时,**他说尽管将这两种元素简单包装就能产生一些「噱头」,从而能够给乡村带来更多发展资源、经济效益、和关注度,但充满泡沫的 Web3 仍然像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更加需要乡村这片沃土。**当我进一步问到乡村能给 DAO(或 Web3)带来什么的时候,他沉思片刻,很快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并没有在以太坊系统工作几十年,也没有很多生命体验和它有关,因此不会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待它。我可能对这个村子以及在这个村子认识的人会有更多认同。」不过,尽管习惯了这种乡村本位思考方式,他还是补充到:「数字化是温铁军老师一直在提议和推动的,Web3 可以作为乡建学习使用数字技术的入口。Web3 领域有一些人很希望让这种技术对真实世界带来好的改变,而南塘是很好的实验点。」

必兵是 Web3 领域一位资深的开发者。正如他的网名「xboring」所暗示的那样,他的日常生活简单而规律。然而这种平静的表象下,藏着一颗对新兴事物充满好奇的心——正是这份「静极思动」的探索欲,将他引入了 DAO 的世界。生长于乡村的必兵,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对乡土的特殊情感。当看到「将乡建与 Web3 结合」这个前所未闻的想法时,他内心的热情被瞬间点燃。「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怀着半分好奇和半分忐忑,他踏上了前往南塘的旅程,甚至做好了短暂停留就离开的准备。没想到这一待,就是大半年。

他是个务实的人,从不沉溺于概念的辨析,而是善于从具体需求出发寻找解决方案。谈及 DAO 与乡村建设的结合点时,他说**乡村需要联合起来,而 DAO 恰好提供了一种既能保持个体独立性,又能实现有效协作的组织形式。**他相信,在乡村推广 DAO 的应用,至少能为困境中的乡建事业开辟新的思路,带来变革的可能。用他自己的话说——「有变化总比没有变化好」。

除了余星、跳和必兵外,从外地赶来的成员还有Cikey、偏偏和定慧。当时 Cikey 是 LXDAO 运营组负责人,也是一名去中心化社区的布道者,「DAO 的设计类似于生态系统,自下而上生发,可以给更多人机会,激发个体的潜能和创造力,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了更好协助当地与 Web3 融合,她在南塘的邀请下踏上了这片土地。偏偏当时广州银林的生态农场工作,虽然只是对 DAO 有个初步印象,但他觉得「这个东西还挺好玩的」。最后来到南塘的是定慧,他是一位圈内知名的 KOL,曾因一篇《国人 DAO 大败局:放心吧!我们都实现不了去中心化自治》爆款文章走进 Web3 视野。17

随着定慧的加入,南塘「七元老」终于集结完毕,开启了这场乡建和 Web3 融合的社会实验。

南塘 DAO 成员群像(来源:南塘 DAO Notion 主页18

冲突:背景迥异的两群人

中国乡村社会的集体主义文化,根植于农业社会的村落共同体传统,强调群体协作与共同福祉。这种文化以「人在做,天在看」的道德约束为基础,通过集体规范实现治理并维系社会秩序。**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述,传统信仰(如灶神监督)与禁忌(敬谷、性、字纸)构成了乡村社会中对人们日常行为的规范。**19 **相比之下,DAO 的治理逻辑则推崇个体理性和自主决策,借助区块链的透明性与可追溯性构建信任机制。**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治理文化与逻辑相遇时,冲突与矛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2025 年初,南塘兴农合作社对外发布了**「南塘青年实习生计划」**20,这是自 2024 年 3 月该计划启动以来的第三次招募。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的学习内容不仅包括生态农业与零污染村庄建设、大地书房运营和社区文化建设,而且还把学习 Web3 基础原理和工具,以及参与南塘 DAO 放在了突出位置。很快,这则消息就通过「国仁乡建」21和 SeeDAO 的媒体团队传播了出去。不过,尽管这则别开生面的招募让人耳目一新,南塘内部的情况却并不乐观,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合作社和南塘 DAO 的成员们之间不仅没有产生很好的化学反应,反而变得矛盾重重,彼此之间「张力」十足。在一篇文章里,跳曾将产生这种张力的原因总结为两群人之间的存在的巨大鸿沟:「两个团队之间的差异包括经验、生活经历、价值观念、脾性、很多时候是偏见。」**22

事实上,这种差异的影响在成立南塘 DAO 时就初见端倪。在最初确立合作社和南塘 DAO 之间的合作关系时,双方就产生过比较大的分歧。**南塘 DAO 的成员希望自己保持相对独立的状态进行运作,而合作社则主张先把事情做起来,在彼此合作的过程中慢慢形成边界。**在标哥看来,合作社作为南塘本地的主体,需要给村里发生的事情兜底,在双方还没有完全建立信任之前,任由南塘 DAO 自主运作不太现实,因而需要「大家商量着来」。余星将这种分歧归纳为「行为习惯」的不同,即 DAO 习惯于事先规划好基本规则和结构运作,而农村组织则根据事情变化调整,更像一种「伸展性」的习惯。几经磨合之后,双方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妥协,决定初步明确合作的模式,即合作社投入大院作为南塘 DAO 的工作场所,南塘 DAO 则在原有工分(南塘豆)发放总量的基础上,额外增发 20% 分配给合作社作为经济回报;同时,合作社对涉及本地事务的决策享有一票否决权。

与此同时,南塘 DAO 内部也在推进和完善组织制度,以实现跟本地的融合。为更好地开展在地工作,给有意向加入的成员提供便利,**2024 年 9 月,南塘 DAO 社区投票通过了第一版极具特色的「新手任务方案」。**其中不仅设置了许多跟当地社区紧密相关的任务,如参加每日晨练、参与生态农业(除草、堆肥)、了解罗伯特议事规则、访谈当地村民等,也将学习 Web3 基础知识和使用常用治理工具(如 Snapshot, Fairsharing, Notion)作为必做任务。在这个背景下,一些合作社的员工和实习生陆续完成了新手任务,加入了这个新组织。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吸引更多人加入不仅没有促进融合,反而似乎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了。**从南塘 DAO 角度来说,新加入的成员不仅拥有双重身份,也有着与老成员完全平等、且足以影响社区走向的投票权。与此同时,在余星看来,「合作社背景往往会驱使他们做符合合作社利益的事情」,这也一度导致南塘 DAO 内部出现了利益不协调的情况,而对于一个强调扁平、共享决策权的组织而言,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挑战。面对这种情况,南塘 DAO 内部决定提高准入门槛23——在原有新手计划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候选者 Web3 的经验,即「参加其他 DAO,并成为做出一定贡献的成员;或参与 Web3 伙伴组织的基础知识分享和共学」。更高的标准导致许多合作社成员被拒之门外了,这意味着对于南塘 DAO 决定要做的许多在地事务,他们很大程度上已经失去了决策权。而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对于这个规模并不算大的村庄来说,几乎每个人都是在地事务的利益相关者。

于是,当时的在地年轻人被分为三类:南塘 DAO 中拥有 Web3 背景的成员、南塘 DAO 中拥有合作社背景的成员、以及未加入南塘 DAO 的合作社实习生。在当时的提案平台上,大家各执己见,有的想做生态农业、有的想建设在地社区、有的想建立跟外部的链接。而在讨论和投票阶段,大家总会吵得不可开交。其中,核心争论在于「做这件事情跟 Web3 到底有什么关系」,或者「这件事对本地发展真的有意义吗」。如果你当时来到这里,一定会听到社区成员们的这句自嘲:「其他 Web3 社区在炒币,而我们则天天吵架」。2024 年 10 月中旬,在北京的一次分享会上,必兵感慨道:**「维持一个 DAO 组织的生命力远比创建它更具挑战性,尤其是在处理内部差异和冲突时。」**24

第三种选择:南塘不知 DAO

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之间的矛盾变得越来越无法调和了,理性渐渐被情绪打败、讨论总是演变成无休止的争吵。曾经凝聚理想的南塘 DAO,第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最先做出选择的是跳。作为核心成员,他几乎参与了南塘 DAO 成立到日常运营的每一次重要决策,却也深陷矛盾漩涡。「那时的南塘 DAO 的会议变得特别死板、特别无聊」,而「拉扯」是他当时最常听到的一个词。没有权力和办法去改变现状的他感到身心俱疲。尽管「菌丝体」的逻辑告诉他这种不稳定和冲突是常态,旷日持久的纠缠还是让他失去了耐心。终于,他决定换种方式,与在地的伙伴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大约是 2024 年冬,当实习生们因「缺乏 Web3 经验」被南塘 DAO 拒之门外时,跳与砚仁、淑惠等合作社成员一拍即合,决定一个新的 DAO。他们颇具反讽意味地将其命名为——「南塘不知 DAO」,并在 Notion 搭建起了新的组织空间25。翻阅这个数字档案,你会看见大家在群情激愤时,召开的那场酣畅淋漓的「革投资人的命」大会,也会看到在每个平常的日子里,发起共同观影、翻译、写作等活动存档。伴随着越来越多在地活动的开展,大家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了。

南塘不知 DAO 虽以反讽和批判的姿态成立,却客观上为在地成员提供了介于合作社与南塘 DAO 之间的第三种选择。谈及与南塘 DAO 的关系,跳耐人寻味地说:「我们希望不知 DAO 的存在能倒逼他们改变,带来危机感,推动他们做得更好。」 而当被问及与同样以乡村建设为目标的南塘 DAO 有何不同时,淑惠坦言:「我们拒绝为 DAO 而 DAO,而是聚焦于深入村民生活的、那些『能做却未做』的力所能及之事。」 2025 年 4 月,南塘不知 DAO 通过公众号文章《在劳动异化的城市洪流中,寻找生命本真的意义》阐释了其组织理念与愿景,他们提**「去中心化只是方式而非目的」、「让乡建更好地乡建」**等愿景,并承诺不强制要求成员与 Web3 技术绑定,而是致力于赋能在地青年及更多年轻人,助力他们实现自身价值。26

注释及引用

Web3 是由 Polkadot 创始人兼以太坊联合创始人 Gavin Wood 于 2014 年创造的术语,指的是「基于区块链的去中心化在线生态系统」。

编程马拉松(又名黑客松)是一种活动。在该活动当中,电脑程序员以及其他与软件发展相关的人员,如图形设计师、界面设计师与项目经理,相聚在一起,以紧密合作的形式去进行某项软件项目。

2000 年初,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李昌平给国务院总理朱镕基总理写信提出「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以及出版《我向总理说实话》后,2001 年三农问题的提法写入文件,正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理论界和官方决策层引用的术语。

朱新山. 乡村社会结构变动与组织重构[M]. 上海大学出版社, 2004.第 166 页.

杨云标: 可操作的民主[EB/OL]. 城市化网——中国城镇化门户网站, 2015-03-20 [2023-11-01].

寇延丁, 袁天鹏. 可操作的民主: 罗伯特议事规则下乡全纪录[M]. 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2.

Hale, M. A. (2013). Reconstructing the rural: Peasant organizations in a Chinese movement for alternative development (Doctoral dissertation).

阿根廷工人占厂运动是 21 世纪初阿根廷经济危机背景下,工人自主接管破产工厂、实行民主管理生产的社会运动。

LXDAO 北京线下活动回顾|公共物品 & DAO 治理,

非同质化代币(Non-Fungible Token,NFT),是区块链(数位账本)上的一种数据单位,可以代表艺术品等独一无二的数字资产。

根据 2017 年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农村合作社是在农村家庭承包经营基础上,农产品的生产经营者或者农业生产经营服务的提供者、利用者,自愿联合、民主管理的互助性经济组织。其核心特征之一是「按交易量返还盈余」,可分配盈余的 60% 以上需按交易比例返还成员。

大卫·格雷伯(英语:David Graeber,1961 年 2 月 12 日—2020 年 9 月 2 日),美国人类学家,无政府主义活动家。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以对官僚主义、政治和资本主义的尖锐描写而闻名。

Wynn/ 跳. 从 ALONE 到 Myco:真菌、公共物品、国产良心、南塘与南塘 DAO[EB/OL]. Matters, 2024-10-27.

费孝通. 江村经济[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 232.

安徽阜阳南塘兴农合作社. 2025 南塘青年实习生计划[EB/OL]. Foresight News, 2025-01-04[2025-4-21].

Wynn/ 跳. 从 ALONE 到 Myco:真菌、公共物品、国产良心、南塘与南塘 DAO [EB/OL]. Matters, 2024-10-27.

南塘不知 DAO:在劳动异化的城市洪流,寻找生命本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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