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定幣如何影響國際貨幣體系演變？

在5月25日中國財富管理50人論壇（CWM50）舉辦的“國際貨幣體系重構與應對”研討會上，京東集團高級研究總監朱太輝博士圍繞“穩定幣對國際貨幣體系的影響與啓示”做了評論發言。

朱太輝博士認爲，穩定幣與一般的加密資產存在較大不同，2023年以來全球穩定幣發展呈現出了四個趨勢性特徵，市場規模持續增長、持有用戶不斷增加、使用場景不斷拓寬、與傳統金融體系融合不斷深化。

從國際貨幣體系變革的視角來看，穩定幣市場在幣種上由美元穩定幣主導，儲備資金投向上由美元金融資產主導，美元穩定幣帶動了“新的美元循環”，有助於強化美元的國際主導地位。

正因如此，美國政府2025年以來的穩定幣立法和政策，體現了主導全球穩定幣市場發展的戰略意圖，背後是美國要通過積極發展美元穩定幣強化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地位。

對中國而言，建議全面研究把握全球穩定幣市場快速發展的影響，順應各國同步支持央行數字貨幣與穩定幣並行發展的政策趨勢，盡早在香港試點推出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爲人民幣國際化提供新的引擎。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一、穩定幣發展呈現出規模化、大衆化、融合化趨勢

首先，全球穩定幣規模已經進入放量增長階段。

截至2025年5月，全球穩定幣總市值增長到了2500億美元左右。值得注意的是，自2023年下半年以來，整個加密資產市場開始觸底反彈，其中比特幣等加密資產的價格和市值波動仍然較大，而穩定幣市場呈現出規模持續增長的態勢，並未出現回調。

基於這一發展趨勢，花旗銀行最新的預測顯示，在各國監管政策的支持下，全球穩定幣市值將在2030年達到1.6萬億美元，樂觀情形下或將達到3.7萬億美元。這表明，穩定幣規模已經進入放量增長階段，未來的發展潛力值得關注。

圖1：全球穩定幣市值的變化

其次，穩定幣使用正在向大衆化支付工具發展。

2024年，全球穩定幣的支付規模已超越Visa和萬事達卡兩大傳統支付巨頭的交易總額。在2024年6月至2025年5月的一年時間裏，全球穩定幣交易總量達7萬億美元（經去重處理），交易筆數突破14萬億筆（經去重處理）。目前，穩定幣月均交易量維持在1.3億筆左右，月均交易規模在8000億美元左右。

其中，截至2025年4月，全球規模最大的穩定幣USDT的用戶規模已經達到4.5億，每季度增長超過3000萬；截至2024年底，全球第二大穩定幣USDC已爲180多個國家/地區的用戶提供服務，錢包中至少擁有10美元USDC的數量超過了390萬個。

圖2：全球穩定幣的交易數量變化

再次，穩定幣使用在向實體交易支付快速拓展。

在推出初期，穩定幣主要用於加密資產的投資交易結算，作爲法定貨幣與加密資產交易的橋梁，逐漸成爲了加密市場資金出入的主要通道。但近兩年多來，穩定幣的使用在從加密資產交易結算工具向實體經濟支付結算工具擴張。

2024年9月，Visa支持的一項專項調研顯示，在巴西、印度、印尼、尼日利亞和土耳其等新興市場國家，約40%的受訪者已開始將穩定幣用於日常商品服務支付及跨境支付結算，另有20%—30%用於薪酬支付收取、企業業務經營。

圖3：五大新興市場的穩定幣使用範圍

2025年5月，加密貨幣監測平台Fireblocks的數據顯示，穩定幣使用正從交易結算轉向支付領域，目前支付公司的交易量佔比爲16%，預計一年內將增至50%。這些數據表明，穩定幣脫胎於加密資產投資交易的支付結算工具，正在“脫虛向實”，快速向實體經濟貿易與消費的支付結算工具拓展。

此外，穩定幣正在與傳統金融體系加速融合。

2025年以來，穩定幣與支付機構、銀行體系、資本市場融合發展的越來越明顯。Paypal、Stripe等線上支付機構主動探索推出穩定幣支付，頭部信用卡機構Visa、萬事達卡與加密資產交易所合作利用穩定幣和區塊鏈開展跨境交易、境內日常消費付款服務，以提升支付服務效率，SWIFT也在考慮利用區塊鏈來改善服務效率。

同時，在銀行機構中，JP Morgan已將其穩定幣發展爲開放式區塊鏈支付結算平台，渣打銀行（香港）正在推進穩定幣發行的“沙盒測試”，2025年以來巴西最大銀行Itau Unibanco、日本三井住友和SBI金融集團、阿聯酋最大銀行第一阿布扎比銀行都宣布以不同形式開發推出穩定幣支付服務，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美國紐約梅隆銀行擴大了對穩定幣購買贖回的收付款服務。

近日，Fireblocks對全球295家支付、銀行等金融機構的調查報告顯示，90%的機構已實際應用或計劃部署穩定幣，僅10%持觀望態度。這些案例和數據表明，穩定幣發展與傳統金融體系正在加速融合。

圖4：金融機構應用穩定幣的情況

二、美國正通過發展穩定幣來強化美元的國際主導地位

從國際貨幣體系演變視角來看，美元穩定幣通過構建新型美元循環機制對強化美元國際地位產生深遠影響，這一現象值得重點關注。

1、從市場結構看，美元穩定幣在全球穩定幣市場佔據絕對主導地位。

當前在全球2500億美元左右的穩定幣市場中，美元穩定幣佔比高達95%，這一比例遠超美元在國際儲備體系和國際支付領域的佔比。

其中，市值規模最大的兩種穩定幣都是美元穩定幣，USDT目前的市值佔比在63%左右，而USDC的市值佔比在27%左右，此外特朗普家族4月推出的美元穩定幣USD1市值已經超過21億美元。

與此相對，錨定歐元、澳元、英鎊、加元、港元的穩定幣盡管也都已推出，只是規模還比較小。

圖5：穩定幣市場的結構

2、從儲備投向看，全球穩定幣的儲備資金絕大部分投向了美元資產。

截至2025年3月，Tether發行的USDT等穩定幣規模接近1500億美元，其儲備資產中持有的美國國債接近1200億美元（包括貨幣市場基金和反向回購協議的國債間接敞口），佔比在80%左右；Circle發行的USDC等穩定幣規模超過600億美元，其儲備資產中持有的美國國債超過555億美元（包括美國國債回購協議），佔比超過92%。

圖6：Circle的儲備資金投向

2025年4月，花旗銀行發布的報告預測，2030年穩定幣發行人持有的美國國債將超過1.2萬億美元，屆時將超過任何單一國家持有的美國國債規模。在穩定幣的儲備資產中，如果加上其他美國金融產品，則配置的美元資產比例預計會超過90%。

3、從作用機制看，美元穩定幣通過新的美元循環強化美元國際地位。

上面的穩定幣市場幣種結構和儲備資產結構表明，美元穩定幣帶動了“新的美元環流”：利用美元購買美元穩定幣——美元穩定幣廣泛用於加密資產、跨境貿易、金融交易等支付結算——美元穩定幣儲備資金投向美國國債和金融資產。“

2024年底，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佔比已經將至57.8%的歷史低位。新的美元循環”有助於扭轉美元在“傳統美元循環”下的走弱趨勢：美國增加美元發行——貿易赤字帶動美元流出——貿易順差國將美元投向美國金融市場。

圖7：美元儲備的規模與佔比變化

此外，穩定幣的全球化特性、向實體交易支付快速拓展、與金融體系融合發展的發展趨勢，影響的不只是美元在跨境貿易與金融投資中的使用，將有助於推動美元滲透到各個國家境內的商品服務支付和金融交易。

4、從政策導向看，美國政府的政策和立法都明確體現了這一戰略。

2025年1月，美國總統特朗普上臺後立即簽署了行政令《關於促進美國數字資產與金融技術領域發展的行政命令》，其中明確提出採取行動促進全球合法、合法的美元穩定幣發展，促進和保護美元的主權。此後，特朗普與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多次對外宣稱，美國發展穩定幣的目的就是要鞏固美元的國際地位。

美國參議院最新通過的《Genius法案》對境外發行主體的限制、穩定幣儲備資金的資產投向等要求，再次體現了美國要主導全球穩定幣市場發展的戰略意圖：穩定幣市場發展既要實現美元穩定幣主導，也要實現美國發行人主導。

三、對中國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啓示

1、各國對央行數字貨幣與穩定幣政策轉向並行融合發展。

近年來，全球主要國家對數字貨幣與加密資產發展的政策形成了三種代表性模式。模式一是鼓勵穩定幣、加密資產發展，實施比特幣與加密資產戰略儲備，但限制發行央行數字貨幣（CBDC）。美國是這一模式的典型代表，2025年以來積極推進支持穩定幣、加密資產合規發展的立法同時2025年4月美國衆議院金融委員會通過了《反CBDC監視國家法案》（(H.R. 1919)）：防止中央銀行數字貨幣用於貨幣政策，禁止聯準會向個人直接提供金融服務**。模式二是**重點推進央行數字貨幣研發和試點，但嚴格限制穩定幣和加密資產發行交易。模式三是同步試點CBDC與支持穩定幣、加密資產合規發展，新加坡、阿聯酋、香港、歐盟及日本等主要經濟體均採取了這一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2023年以來各國國家的政策出現趨同現象，大都轉向了推進CBDC試點與支持穩定幣加密資產合規發展的第三類模式——融合模式，並在積極推進穩定幣、加密資產監管立法，監管框架也逐漸清晰。其中在穩定幣監管方面，對穩定幣的功能定位、使用範圍、發行和交易機構準入、發行和交易規模、日常經營和風險管理、反洗錢和非法金融活動防控等建立了清晰的監管框架。

2、離岸人民幣穩定幣應該成爲人民幣國際化的新抓手。

首先，2024年12月人民幣在國際支付市場的份額爲3.75%，相對於美元的份額（49.12%）存在較大差距，與2024年中國進口、出口貿易在全球的佔比（進口爲10.4%，出口爲14.6%）也存在較大差距，而美元在全球國際支付市場的佔比遠高於美國對外貿易在全球貿易中的佔比，中國推進人民幣國際化需要新思路新途徑。

圖8：人民幣與美元在國際支付的佔比

其次，2024年11月BIS退出了“央行數字貨幣橋”項目，並在2024年4月支持啓動了另一個利用區塊鏈技術改進跨進支付的Agora項目——美國、英國、法國、瑞士、日本、韓國和墨西哥等國家的批發型央行數字貨幣、代幣化存款都在同一個區塊鏈系統上運行，“央行數字貨幣橋”對人民幣國際化的作用有待重新評估。

此外，穩定幣與央行數字貨幣可以同步發展，當前我國數字人民幣背後的系統做了分層處理，本身就在探索中心化管理與去中心化帳本的協同，而2022年10月香港金管局與BIS創新中心合作推出的Aurum項目，也是在測試央行數字貨幣與穩定幣混合運行的數字貨幣體系。

3、中國應盡快試點開展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發行交易。

一方面，離岸人民幣穩定幣錨定的是境外流通的人民幣，並不存在內地的主權貨幣替代、貨幣政策失控、洗錢和跨境資本失控等問題，既可以通過區塊鏈、智能合約、加密技術等提升了境外人民幣在全球支付中的地位，又不會影響內地的貨幣調控和資本管理大局。

另一方面，香港是離岸人民幣交易中心，近年來離岸人民幣數量不斷增長，在香港發行離岸人民幣穩定幣上具有較好的市場基礎；香港已經發布《穩定幣條例》建立比較完善的加密資產監管框架，爲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的發行交易提供了制度保障，且香港已將發展穩定幣與加密資產服務作爲提振香港國際金融中心地位的重要手段，應當盡快在香港試點推出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的發行交易。而且，市場已自發推出離岸人民幣穩定幣，如Tether早在2019年就發行了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目前的市值達到了2000多萬元。

在具體的發展路徑上，在香港積累經驗和完善監管機制後，我們可以按照“先境外離岸再境內離岸”的漸進模式，推動離岸人民幣穩定幣從香港逐步向國內自貿區和自貿港發展，從而爲人民幣國際化提供新引擎。